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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梁有善荒唐又尖锐的笑声把纪姜从惊颤之中拽了回来。

    这边,邓舜宜正与赵鹏扶着少帝起来,邓舜宜到底是柔和的人,见了身旁瑟瑟发抖,满脸是泪的大齐皇帝,便将他往身后护,一面对赵鹏道:“你带万岁爷避到慈寿宫太后娘娘那里去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,就请万岁爷在这儿看着。”

    赵鹏是吃不住这对皇家姐弟之间的关系的,然而见少帝听纪姜这样说,也全然没有挪走的意思,他也就把邓舜宜的话当成了耳风。

    “纪姜啊。”

    梁有善也唤出了她名讳。满眼被血丝充得通红。

    “住口。”

    梁有善仰起头来,凝向纪姜:“你的名讳,唤不得啊?公主?庶人?”

    楼鼎显道:“你根本没有必要跟这个人说这些,一刀就砍了,把他的狗头扔出去,裹起来给外头孩子们当球踢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血腥,梁有善却丝毫不怯:“你问问她敢杀我吗?”

    “她又什么不敢杀你的。”

    梁有善没有理楼鼎显,只迎向纪姜的面目。复杂的人,自然有复杂的心,这就好比是文明的诅咒,与文化的悲剧性宿命一样。楼鼎显听不懂梁有善接下来的话,但纪姜却还是听懂了。

    “纪姜,你要杀我,你也该死,我是有罪,那么你呢。你活着,活对了吗?你不该拿一把剑自刎在宋子鸣和他女儿坟前,不该剔了你这一身骨肉,还给你的至亲父母吗?”

    他越说声音越大,竟逐渐有癫狂之势:“你谋害亲夫在先,背叛亲族在后,你先可不顾宋家人死活,后可将你的家国拱手让人,你才是这个世上最该死的人!”

    人言如猛兽,张牙舞爪地扑到她面前。

    她虽是公主,可她终没有活在一个太平盛世,她活在权力与权力不断倾轧,爱人与亲人生死相搏的修罗场中央,生离死别,立场颠覆,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不沉沦,不失控,但最后一眼回望。她还是遍体鳞伤。

    这一生错漏百出,她过不好了。

    呵呵,真的是过不好了。

    她听着梁有善的狂言,她不由抬起了头来。

    天顶上终于飞过一行大雁阵,满目死灰,这也算是晴空当中唯一的活物了。

    突然有一双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耳朵。

    “纪姜,别听。”

    纪姜浑身一颤。一时竟不敢回头。

    而那人却柔和地笑了一

    一声,借着续来和煦如如常地声音,“父亲恕你,意然恕你,我也恕你。”

    他离得很近,鼻息一阵暖一阵凉,“纪姜,宋家恕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怎么来了。”

    背后的人沉默了一阵,“怕你哭,就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松开捂在她耳朵上的手。撩开身上的袍子,对着少帝屈膝跪下来,腿疾正疼得深,他皱了皱眉,不得不用手撑扶着地。

    “别跪……”

    纪姜转过身去,他却冲着她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继而望向少帝:“万岁,臣是内阁辅臣宋简,自入朝以来,今日是头回面圣。”

    他顶直脊背:“宋家三代皆为大齐之臣,祖父与父亲,一声忠心竭虑,呕心沥血,从无一日敢负皇恩。直至臣这一代,出了宋简此等逆子乱臣,虽万死不得修弥祖德一层,不得报答君恩一存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弯腰伏地重重地叩了一首。

    “咚”的一声,直砸入纪姜的心头。她含泪望向这个在她身旁行跪的男子,多日的消磨,将他面上的光芒钝化,却令他这个人越发显得柔软,而富有平实的人情味。

    他们在走两条不同的路。却都是为了彼此。

    一个不惜颠覆自己家族也维护他的余生,一个奉上膝盖,捧出性命去尊重她的过去。

    “臣不求万岁施恩,但求万岁赦公主之过,此事皆因为臣起,臣愿一力承担。”

    “不……不是的宋简,此事与你不相干!”

    纪姜心痛难当,尤其当他平宁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时,她突然觉得,似乎耗尽余生也不能偿还干净了。

    “邓舜宜,是不是你让他来的,我说过了,不要他来!”

    邓舜宜怔张口哑然。

    然而他身后的少帝却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。

    “纪鸣,你做什么!”

    少帝被纪姜的声音喝得一怔,踟蹰一时,却仍就没有停步,他望了纪姜一眼。继续朝着宋简所跪之处行去。

    少年人的身子并不高大,然而背阳而立,还是挡住宋简面前所有的阳光。”

    他低头看向他:“朕都知道,朕胆怯,朕怕死,朕怕丢皇位……”

    他说完,顿了顿,抬头向纪姜看去,纪姜也正看着他,她十指混颤,想说什么,却又被邓舜宜挡了下来。少帝深吸了一口气,寒冷的风吹出了鼻水,他又紧着吸了吸鼻子。

    “朕是因为你杀了姐姐

    姐,朕才恨你。”

    宋简抬起头。

    “臣在青州辱没公主,的确该死。”

    这两人一跪一立,都不曾再向纪姜那边看一眼,像是刻意将纪姜挡在一旁一样。

    他仰起头,年轻人的喉结还不甚至突明。他吞咽了一口,张口续道:“都说我们大齐,天子守国门,君王死社稷。我们不和亲、不赔款、不割地、不纳贡,抗西北外族绝不骨软,但朕实不堪配这十个字,是朕软弱,才致姐姐流走千里,才至忠贤受辱枉死……今日之事,朕不能怪姐姐,也不能罪大人。”

    纪姜胸口涌动出一口热气。无论世道如何评述当今的皇帝,都不曾有他面对下臣,直言自罪来得犀利。他还年少,以至于无论是气度还是姿态,都不得以与宋简相比。但对于纪姜而言,面前的这个场景却还是另外一个世界。

    男人们不说情感,但凭良心,凭或高或低的认知,在文华殿前,这个沾染了太多血污和心酸地方,认真地相互剖白。她动容,甚至不能再出声。然而,少帝却向她走了过来。他仍然柔弱,纤瘦,就像中了纪家男人诅咒一般,叫人看得心疼。

    相别时才至纪姜肩头。如今身量已经高过她了,然而,正如先皇倚靠母后一样,他也向纪姜伸出手,去牵她的衣袖。

    他被她一吓,又缩回了手去。

    垂头不敢言语。

    梁有善在旁笑道:“你们大齐皇族,拿刀行杀伐的都是女人……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赵鹏在旁道:“殿下,宋大人,刚才司礼监的人来报,没有寻见万岁爷的御印。”

    “梁有善……”

    “纪姜,你们大齐皇帝配用印吗,告诉你,他啊,看着那个玉玺就害怕,如今好了,我死也无妨,管你是宋简为主,还是继续护着这个软犊子,都是名不正言不顺。”

    宋简道:“梁有善,交出御印,我放你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