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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陆以芳知道,对于宋简而言,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,一是清明,二是十月初八。他从来不过节日,但这两个日子,一定郑重其事。清明祭祖,十月初八,则是他父亲的忌日。

    对于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来说,亡人的魂魄如遮天蔽日的阴影,吞噬了他大半的人生。他在其中不自知,阴影之外的人,却看得很明白。

    清明日。

    那日仍然是个风雨天。天刚发亮的时候响过一阵雷,厚重的乌云压在青黑色的屋脊之上,小厮们搭着梯子在屋顶上修瓦。虽是四月天,却着实有些冷。陆以芳命人在正堂点了两盏灯火,辛奴举着一盏,她自己举着一盏,沿着一字排开的四张八仙桌绕行,查点檀香蜡烛,以及用以烧化的纸钱。

    辛奴道:“一会儿还去接小姐吗?还是等着意园的车送小姐过来。”

    陆以芳拿起一只火烛,细看烛底的刻字。“还让张乾备车去接吧。不过,她这几日身子亏得厉害,能不能起行,还不好说。”

    辛奴道:“前几年,哪怕是下暴雨呢,小姐也会和夫人,和爷一道去城外的坟冢拜祭。说来,这也是我们府上,一年到头最大的事,比年节的事还要紧……”

    她说这话的时候,目光里也有些哀意。

    城外的坟冢在一处荒坡上,四周都是种麦粮的田埂。坟冢里什么都没有埋,不过是一个空冢,立着宋子鸣的碑。其上文字乃宋简亲手所提,用的是他从前惯常的字体。写过这块碑以后,宋简至此改写王献之的行书。拧转的过程很艰难,毕竟那是一手写了十多年的字体,他揉捻过无数的生宣,终有了如今的模样。

    这看似像一个了结。实际上,到底还是意难平。

    陆以芳的思绪一下子放得有些远。

    想起去年和宋简与宋意然一道去空冢祭拜的场景,宋意然泪流满面,述尽几年来的心酸与痛苦,宋简不能久跪,就盘膝坐在碑前,望着其上的几行刻字,长久地沉默不语。那时,她陪着他,长跪碑前。结发为夫妻,得以正妻的名义,参与进他最大的悲伤之中,她的内心有一种扭曲的开怀。

    “去西桐堂看看,爷那边打理好了么。”

    辛奴将光移至门口,淡道:“陈姨娘去瞧了,咱们还去么。”

    陆以芳直起腰身,弯得久了,有些酸疼。

    “那便不去了,使人去叫张管事过来。备好车,好去意园。”

    这边还未使人去请呢,那边陈锦莲却从西桐堂匆匆地过来了,“夫人,爷那边早起身了,听门房的人说,天还未亮人就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陆以芳怔了怔,“留话说去什么地方了吗。”

    “没留话,但看着,不像是去意园。”

    陆以芳觉得手中的香烛一时有千斤之重。

    陈锦莲立在灯火影子里,搅缠着手上的绢子:“也不知道是可怎么回事,哪年的这个日子,爷不是和夫人小姐一道去的。”

    人一旦离心起来,当真绝尘不回头。

    陆以芳还留着那一点点的夫妻念想,那一点点举案齐眉的幻境,也快随着四月烟雨,模糊成团了。

    于是,她悻悻地笑了笑,慢慢地放下手中的纸钱,“罢了,遣人去与意园那边说,让她宽心,他兄长是怕她身子撑不住。今年的清明就不出城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,她身上某个地方的骨头尖锐地疼了一下。她细思是疼在哪里,却找不出来。

    陈锦莲扶着她在灯下坐下来,“这谁敢去和小姐说。一年两祭,哪一次她肯不去。她这会儿怀着身孕,但凡底下人说不好听,恼起来,可怎么是好。”

    陆以芳眼眶有些发热。在这一件事上,陈锦莲,到比此时的她要明白。她一面听她说,一面仰起头,望着阴雨天发潮的房梁。

    “也是。”

    淡淡的吐出这个两个字,才得以抬手摁住眼眶,把她从来看不起的眼泪逼回去,“罢了,还是我亲自去说吧。”

    说着,她站起身来,接过辛奴递上来的素白的绣银花的大袖,命人备车,往意园去了。

    一路上,她只在想一件事情。

    与一个无情的人,相互周全人生,真的很不容易。梁有善所谓的“孤独”,在此时,真的成了她年过三十之后,悬于头顶的刀。

    青州府牢。

    纪姜蜷在牢中一角熟睡。顾有悔立在牢门外假寐。

    天发亮的时候,狱卒进来了。顾有悔睁开眼睛,剑柄挡在他面前“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狱卒吓了一跳,他这几日跟个门神一样杵在纪姜这里,凭谁过来,都一副要剖开来查看一番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顾小爷,宋府来人了,让带临川姑娘。”

    顾有悔回头看了一眼纪姜,她枕着宋简的那件外袍,如瀑般的头发垂倾泻在肩头,安宁地睡得正沉。

    “这个时辰,带她去什么地方。”

    狱卒小心赔笑道:“哟,那小的可就不知道了,宋先生的事,我们大人都不敢问。您……行个方便,唤临川姑娘一声。”

    顾有悔抱剑道:“她才好些,又折腾她做什么,宋简在什么地方,我去问他。”

    说着就要往外走,谁知还没走几步,身后突然传来纪姜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有悔。”

    顾有悔听到她的声音,立马顿住了脚步,有些懊丧地咬了一下嘴皮。回过头来道:“还早呢,你再睡会儿。”

    纪姜已经坐了起来,她将肩上的发挽到背后,轻声道:“别去和宋简闹。”wwω.xしéWêи.cóm

    顾有悔两三步退回来,走到她面前蹲下,提声道:“你越是维护他,由着他折腾你,我就越想给他一剑。”

    纪姜的手顿在肩后,仍轻道“昨日寒食,今日清明。他要见我无可厚非。”

    她没把话说透,顾有悔却多多少少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,人也萎靡下来。

    “我陪你去。我就不信,他还能为难你。”

    纪姜站了起来,冲着他淡淡的露出一个笑容“你放心。”

    这就算拒绝了。

    顾有悔有再多的气焰,在这个温柔如水的女人面前都是要被浇灭的。她和他在兄弟们口中听到的那种腰肢柔软,体态婀娜,或热情似火,或娇柔若花,可以抱入怀中纵情一欢的女人不一样。

    他想陪着她,可他又不愿违逆和冒犯她。

    “诶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不要出事,你得记住,你要出事,我也活不了,你……不想我死吧。”

    纪姜低头,火把烧起了一阵温暖的风,撩起她额前的细软的碎发。

    须臾之后,方温柔地应了一声“好。”

    府牢外面,刚刚起过五更。宋府的马车停在府牢的后们林荫巷前。风雨很细,在林叶间??作响。